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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久后北军南下,一路烧杀破坏。幸运地,一名年轻的北军军官看上了萝丝,萝丝也顺理成章邀他上床,宅邸因此被保存了下来,但外围的建筑物都被焚毁。随后李将军投降,不久萝丝也死于一场流行性感冒。

凯琳失去了一切──她的父亲、她的童年和旧日的生活方式。唯一留下的只有土地,以及“日升之光”。对她来说,它是最重要的,而且她会不择手段夺回它。

怀着这份决心,凯琳终于睡着了。

马厩里养了四匹马;两匹拉车,两匹供主人骑乘打猎。次日清晨,凯琳的紧张消失了些。大黑马以颈项磨蹭着她,像是要给予她安慰。她只需耐心等待下手的时机。白肯恩虽然危险,但她占了优势。她了解她的敌人。

“它叫‘阿波罗’。”

“什么?”她转过头。

一名深褐色肌肤、有着大眼睛的年轻人站在马厩门口。他大约二十岁出头,身材高壮,脚边眼着只黑白花纹的杂种狗。

“这匹马叫做‘阿波罗’,是中校最喜欢的马匹之一。”

“是吗?”凯琳只道。

花狗跑到她的脚边,好奇地嗅着她。年轻黑人则是挑剔地打量着她。“我是欧曼克,中校说昨晚他逮到你偷溜出马厩后雇用了你。”

“我不是要偷溜离开──不算是。中校只是本性多疑。”她低头打量着狗。“这是你的狗?”

“是的,我叫它‘梅林’。”

“似乎是不怎么有用的狗。”

年轻黑人气愤地抿起唇。“你为什么这样说,小伙子?你根本不认识我的狗。”

“昨天我在那边睡了一整个下午。如果‘梅林’很行的话,它早该发现我了。”凯琳俯身,漫不经意地搔着狗儿的耳后。

“‘梅林’昨天下午不在这里,它和我在一起。”

“噢,或许是我的偏见吧。北佬杀死了我的狗‘富吉’──我所拥过最好的狗。我至今仍在哀悼它。”

曼克的神情软化了些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她顿了一下,决定用本名比较好。她瞧见曼克的后方有罐方氏皮革油。“凯林──方凯林。”

“奇怪的名字──很像女孩的名字。”

“林是双木林。”

曼克点点头,接受她的解释,很快地说明了她的工作性质。接着他们进到厨房用早餐,他向她介绍管家辛爱莉。

辛太太头发微白,主观极强。她是前任屋主的管家兼厨子,擅长烹饪,并且极重视清洁。一看到凯琳,她立刻大惊小怪地喊道:“这个男孩太骯脏了!任何文明人都无法忍受和他一起用餐。”

“我同意。”曼克道。

凯琳饿得不想和她争辩。她胡乱用水抹了把脸和洗手,但拒绝使用肥皂。它太女性化了,自凯琳有记忆以来,她一直在抗拒女性化的物品。

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,一面观察着欧曼克。辛太太似乎很尊敬他,明显地他在宅邸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。这对黑人是很不寻常的,特别是他还很年轻。他令凯琳想起了“日升之光”的厨子莎妮。他们拥有同样的肤色,也同样年轻,但似乎都无所不知。

她的心里涌上浓浓的乡愁,但她强自甩去。她很快就会回到“日升之光”,让它恢复昔日的荣光。

下午她做完工作,坐在树荫下休息。“梅林”伏在她的脚上打盹。曼克走近时,它动也没动。

“这只狗真的毫无用处,”她嘀咕道。“如果你是割喉手,我早就没命了。”

曼克轻笑,坐在她旁边。“的确,‘梅林’这方面不太行,但它还小。中校在屋后的小巷子发现它时,它才刚断奶不久。”

凯琳只在白天见过白肯恩一次──在他命令她为“阿波罗”上鞍时,甚至没有多瞧他昨晚雇用的小厮一眼。报上称他为“传教士山的英雄”。她知道他曾参与维克堡和西罗之役,甚至可能是杀死她父亲的人。这似乎太不公平了,许多英勇的南军士兵都战死了,白肯恩却活得好好的,并威胁到她在世上仅有的一切。

“你认识中校多久了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
曼克拔了根草,放在口中嚼着。“自从查塔嘉一役后。他为了救我差点送了命,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。”

“你不会是为北佬作战吧,曼克?”凯琳无法置信地道。

“我当然为北佬而战!”

“你告诉我你来自乔治亚,你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家乡而战?”

曼克吐掉草根。“你还真有胆量,小子,坐在这里问一名黑人为什么不为铐链住他的人而战?我十二岁时获得自由,来到北方,找到工作上学。但我并不算真的自由,你明白吗?只要他的兄弟姊妹还是奴隶,就没有黑人是自由的。”

“这不是奴隶制度的问题,”她耐心地解释。“而是南方各州有权自治,不受干涉。奴隶制度只是战争的原因之一。”

“对你或许是,白人男孩,对我们不。”

黑人真的是很敏感,凯琳想着,看着曼克起身走开。稍后她为马匹喂草料时,仍在想着曼克所说的话。那令她想起了曾经和莎妮有过的激烈辩论。

肯恩优雅地下马。“让它发发汗,小子。我可不想要有匹病马。”他将缰绳丢给凯琳,大步朝屋子走去。

“我知道自己的工作,”她对着他吼叫。“不必北佬来告诉我怎样照顾浑身是汗的马。”

话一出口,她就后悔了。今天才星期三,她不能害自己被解雇。她已经得知星期天辛太太和曼克都不睡在大宅里。辛太太休假去她妹妹那儿,曼克则去辛太大口中的“罪恶渊薮”饮酒作乐。凯琳只需再忍个四天,就可以动手干掉眼前这名用冰冷的灰眸望着她的男人。

“如果你觉得为别人工作会比较快乐,我可以另外找个马厩小厮。”

“我没有说想要为别人工作。”她喃喃道。

“那么或许你该努力管好自己的舌头。”

她用靴跟踢着泥土。

“凯林。”

“又怎么了?”

“洗个澡吧,每个人都在抱怨你有味道。”

“洗澡!”凯琳气坏了,却又必须强抑着怒气。

肯恩似乎很享受看她在作内心的挣扎。“你有话要对我说吗?”

她咬紧牙关,想象用子弹在他的额头开个大洞。“不,先生。”她咕哝。

“那好。一个半小时后,替我备好马车,在前门等。”

稍后,她牵着“阿波罗”在庭院里走动,让它发散汗水和热气,一面喃喃咒骂着各种脏话。杀掉这名北佬将会带给她莫大的乐趣。她洗不洗澡关他什么事?每个人都知道洗澡不好,只会惹上感冒,而且她还得脱掉衣服。自从长出胸部后,她就痛恨看到自己的身体,因为那代表着她无法成为她最想要是的男人。

女性代表软弱,而她一心想变得像男人一样强壮。

一个半小时后,她套好马车,在前门等着肯恩出来。她已用水抹过脸,遵照白肯恩吩咐的换了套衣服──只不过它和她原先换下的那套一样脏,而她不明白那究竟有何意义。

肯恩走下阶梯,挑剔地看着他的小厮满是补丁的长裤和褪色的蓝衬衫。他看起来甚至更糟了,只有他的脸庞稍微干净了点,证明曾经洗过脸。或许他根本就不应该雇用这个脏小鬼,然而许久以来,已经不曾有人能够像他一样令他发笑了。

不幸地,这天下午的行程就不那么有趣了。他实在不该被蕊娜说服载她去中央公园兜风。一开始他们都很明白规则,但他怀疑蕊娜有意要求更长久的关系,并可能利用这次出游对他纠缠不休。除非另外有人在场……

“上车吧,男孩,该是你见识见识纽约市的时候了。”

“我?”

男孩惊讶的表情令他笑了。“我没有看到其它人,而且我需要有人帮我牵马。”以及阻止蕊娜逼婚。

凯琳仰望进那对谜般的灰眸,用力吞咽,上了马车。她根本不想和他在一起,但她被困住了。

他技巧地驾驭马车,在纽约繁忙的街道上穿梭自如,一路为她指出各个景点。凯琳的戒意很快地就被兴趣所取代。他们经过了著名的戴尔明哥餐厅和华勒剧院,来到豪宅林立的麦迪逊广场,在其中一栋前停下来。

“看着马,小子,我不会去太久。”

一开始凯琳并不介意等待。她打量周遭美轮美奂的宅邸、街道上的豪华马车,和穿著光鲜亮丽的男女。而后她想起了已被夷为平地的查理斯敦,内心的怨恨再度生起。

“这真是最适合驾马车兜风的天气了,肯恩。噢,我有个极有趣的故事要告诉你。”

凯琳抬起头,瞧见肯恩挽着一名美丽的金发女子走下台阶。她穿著粉红色丝料礼服,打着白色蕾丝伞,戴着顶蕾丝小帽。凯琳一眼就讨厌她。

肯恩扶女子上马车。凯琳对他的评价更低了。如果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女人,那么他远不及她以为的聪明。

女子登上马车,转头瞧见凯琳,一脸的惊讶。“小白,这个脏兮兮的小子是谁?”

“你说谁脏兮兮?”凯琳跳了起来,双手握成拳。

“坐下来。”肯恩命令。

她怒瞪着他,但那对灰眸里的冷芒如刀。她不悦地坐回原位,以杀人的目光斜瞄着蕊娜的粉红和白色小帽。

肯恩驶动马车。“凯林是我带来的马厩小厮,蕊娜。假设你想在公园散步,他可以代我们看着马匹。”

蕊娜帽上的蕾丝颤抖。“这种天气走路太热了。”

肯恩耸了耸肩。蕊娜调整了一下洋伞,用沉默表示出她的不悦,但肯恩不睬她,令凯琳得意极了。

不同于蕊娜,凯琳向来无法生气太久。她兴致勃勃地欣赏沿路的景点。尽管导游的是她的敌人,但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参观纽约的机会了。

“这是中央公园。”

“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称呼它。白痴都可以看出它位在城市的北边。”

“纽约市成长得极快,”肯恩回答。“现在公园周遭大多是农地,但市区很快就会发展过来了。”

凯琳还要质疑,蕊娜自座位中转身,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示意不准她开口。她闭上嘴巴。

蕊娜娇笑着转向肯恩,小手轻拍他的上臂。“小白,我有个最有趣的故事要告诉你──有关‘糖李子’的。”

“‘糖李子’?”

“你记得的,我的狮子狗。”

凯琳扮了个鬼脸,坐回座位。马车行驶在公园的林荫大道里。两名穿著入时的女子驾车经过,凯琳注意到她们都垂涎地盯着肯恩。女人似乎都很迷恋他,她想着。的确,他很擅长驾驭马匹,然而那对女性并没有吸引力──她们迷恋的毋宁是他的长相。

她试着客观地打量他。他确实是个英俊的恶棍,他的金发有若秋天的麦穗,在领口处微鬈。当他转身和蕊娜说话时,背对着蓝天的侧面彷佛她曾在插画里看过的希腊雕像──天庭饱满,鼻梁高挺,剑眉如飞,下颚方正有力……

“……‘糖李子’用鼻子顶开红莓糖果,改挑个柠檬的。它真是可爱极了,不是吗?”

狮子狗和红莓糖果。这女人是个大傻瓜,凯琳大声叹气。

肯恩望向她。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?”

她尽可能礼貌地响应。“我不太喜欢狮子狗。”

肯恩的唇角微扬。“是吗?为什么?”

“你想要听实话?”

“务必要。”

凯琳厌恶地盯着蕊娜的背。“狮子狗可笑极了。”

肯恩格格地轻笑。

“这个男孩太无礼了!”

肯恩不睬蕊娜。“你比较偏好杂种狗,凯林?我注意到你经常和‘梅林’在一起。”

“正好相反,是‘梅林’喜欢黏着我。我不在乎曼克怎么说,那只狗就像妓女屋里的撑箍一样无用。”

“白肯恩!”

肯恩发出个奇怪的沙嗄声后,脸色才恢复正常。“或许你最好记得有女士在场。”

“是的,先生。”凯琳喃喃道,但她不明白那有什么关系。

“男孩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地位,”蕊娜不悦地道。“要我就会解雇这么无礼的人。”

“那么幸好他是为我工作。”

他没有抬高音量,但驳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。蕊娜胀红了脸。

他们已接近湖边,肯恩停下马车。“我的马厩小厮不是寻常的男孩,”他放淡语气道。“他是爱默生的信徒。”

凯琳转过头,想看出他是否在调侃她。但似乎不是。“爱默生是你唯一读过的作者吗,凯林?”

蕊娜不悦的嗤声令凯琳侃侃而谈。“噢,我一向是有什么就读什么。像是富兰克林,不过几乎每个人都看过他的东西。还有梭罗、史威斯特、爱伦坡等。我不太喜欢读诗,除此之外我可以说是来者不拒。”

“或许你只是没有读对诗人──像是惠特曼。”

“没听过。”

“他是个纽约人,在内战时当过护士。”

“我不认为我受得了北佬诗人。”

肯恩含笑挑挑眉。“我很失望。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不该让偏见阻挠了你对伟大文学的欣赏。”

他在嘲笑她,她忍不住说道:“我很惊讶你竟然知道诗人的名字,中校。你看起来不像是会看书的人,但我猜大个子都是这样子。只长肌肉,不长脑子。”

“无礼至极!”蕊娜怒斥道。

肯恩不睬她,仔细观察着凯琳。他必须说,这男孩确实有胆。他大概不会超过十三岁,和肯恩逃离孤儿院时同龄,但那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了,然而凯林只比五尺更高一点。

肯恩注意到隐藏在男孩脏污的面容下细致的五官,小巧的鼻梁微微上翘,浓密的睫毛覆着紫罗兰色的眼眸。那会是女性引以为傲的特质,但在男孩身上却显得愚蠢,等他长大成人后就会显得娘娘腔了。

凯琳拒绝在他的审视下退缩,肯恩不由得心生敬意。男孩细致的面容或许正是他格外粗鲁的原因,他必须藉此来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。

然而,他终究太小而不该独自一人过活。照常理肯恩应该将他送到孤儿院,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。凯林似乎令他想起当年的自己。当时他也是同样的大胆倔强,全力反击周遭的世界。将男孩送进孤儿院会像是剪掉他的翅膀。此外,他真的很擅长照顾马匹。

蕊娜渴望和他独处的心终究胜过她对散步的厌恶。她要求到湖边散步,而他原本希望避免的一幕也如预期的上演了。这都是他的错,他不该让性欲蒙蔽了判断力。

终于回到马车时,他松了口气,却瞧见凯林和出租划船小舟的老先生聊得不亦乐乎。噢,他真的很会说话!

当晚用完餐后,凯琳窝在她最喜爱的角落,以手枕着“梅林”,想起稍早她赞美“阿波罗”时,曼克所说的话。

“中校不会留下它太久。”

“为什么?‘阿波罗’既神骏又漂亮。”

“的确,但中校不会让自己被任何东西束缚住。”
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他会在自己太过喜欢一本书或马匹之前送走它们。”

凯琳无法想象。生命中有些牵系是绝对无法舍弃的,但或许中校就是不想被束缚住吧!

她搔了搔帽檐下的头皮,不由得又想起了蕊娜粉红色的蕾丝帽。这实在太愚蠢了!它不过点缀着一大堆无用的蕾丝和缎带,为什么她却一再想起它,甚至想象自己戴上它的可笑样子?

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?她扯下头顶破烂的帽子,摔在地上。“梅林”惊讶地抬起头。

“别管我,‘梅林’。我大概是和这些北佬相处太久,连带脑子也不对劲了。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想着顶帽子!”

“梅林”用温暖的棕眸望着她。她痛恨承认,但她知道自己会想念它的。她想起在家乡等待着她的“日升之光”。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,农场就可以回复正轨了。

“梅林”再度趴回她的腿上。凯琳漫不经意地搔着狗儿的耳后。她痛恨这座城市,痛恨被包围在北佬当中,痛恨她破旧的小帽,更痛恨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喊她“小子”!

这实在太讽刺了。她一直痛恨自己身为女性,但现在每个人都认定她是男孩子,她却反倒不高兴。或许她真的是被北佬搞坏脑子了。

她扯了扯自己的短发。今天那个混帐北佬喊她男孩时,她总觉得不舒坦得很。他真是个自信、傲慢的家伙。她瞧见蕊娜和他由湖边散步回来后,眼里满蕴着泪水。她是个蠢女人,凯琳却忍不住对她生起同情。就某方面来说,她们都为了同一个男人在受苦。

她抚着“梅林”的背,在心里重新复习一遍计划。虽然它不算百无一失,但已经够好了。她已下定决心。她只有一次机会杀死那名北佬恶魔,而她不打算失手。

次日清晨,肯恩丢了本惠特曼的“草叶集”给她。

“留着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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