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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里院外空空荡荡,显得格外清寂。

穿戴臃肿的沈秋草在屋里坐不住,她的心里老像梗着点什么东西,硬硬的,特别不舒服。她慢慢走出屋外,又走到院外,站在大门口,睁着那双虚怯的大眼睛漫无目的地张望。街路上行人并不很多。忽然她看见魏老二远远走来,老远就看见在朝她诡秘地笑。走近了,沈秋草问她:“这么笑,有什么喜事吗?”魏老二说:“我是要给你道喜呀。”沈秋草狐疑地看着眼前穿着花哨的女人,警惕地问:“我有什么喜呢?”魏老二嘻嘻地笑:“有那么好的一个男人惦着,还不是喜?”沈秋草反问:“什么男人?”魏老二朝阮大可家方向一指,说:“还有谁,阮大先生呗,又有医术又有钱财,五十啷当岁又正当年。”沈秋草有些急,正要回几句,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怎么止也止不住。魏老二忙走上前拍打她的后背,又关切地说:“看看你这身子骨,都是让男人给磨的。听老姐姐一句话,赶紧教阮大可下定决心,把喜事早早办了,别这么光使唤人身子还折磨人的心。”沈秋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,她嫌魏老二说得难听,便谎说回去吃药,转身进了院子。

傍晚阮大可来探望时,沈秋草将魏老二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学给他听,学说时语气淡淡的,似在说闲话,但阮大可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就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说:“别听魏老二胡咧咧,那娘们儿,邪着呢。”沈秋草边咳边说:“魏老二话是难听些,可我这日子总得有个头啊。老蒋在的时候,我还——”见阮大可摆着手不爱听,沈秋草也就打住了话头,只剩下满眼的哀怨。阮大可见她不吭声了,就斟酌着说:“这个——你得给我时间。”停了停,好像要故意缓解气氛似的,他忽然笑道:“我真的有那么好吗?你还非我不嫁了?”沈秋草望着他说:“好也罢,坏也罢,反正你的样子在我心里是想抠也抠不掉了。二十年前那次,你像老虎叼羊似的,差点把我给吃了,你忘了吗?我可忘不了。”她说得有点累了,歇一下又说:“我不像有些人稀罕你的钱财,我什么都不图,就图你这个人。你那秘方爱给谁给谁,家产都散了才好呢。无牵无挂的到我这里来,咱安安静静地过着晚年,不好吗?”她抬头看着阮大可,眼角眉梢满是生活的热望。阮大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,沉默片刻,他长叹一声:“唉,人呐!怎么说呢,这一撇一捺的——”不用再往下说,沈秋草就知道,她前面的日子仍然是——等待。

生病的这些天,沈秋草最想的人其实还不是阮大可,而是陈露。对此,连她自己也颇感惊讶。她想陈露的时候,那种感觉有些怪怪的,说是急不可耐吧,又闹不清急个什么劲儿。这陈露,怎么与从前就大不相同了呢,脱胎换骨似的,竟有些惹人怜爱。那天在云峰山脚下,一口一个“大姨”地叫着,叫得她心里好生热乎。

这天,看看病势已去,元气也恢复得差不多了,沈秋草就想,都入冬了,该腌些酸白菜。早饭后刚刚忙起来,陈露却领着丢丢推门进来了,令她很是意外。陈露说:“听丢丢说你病了,我今儿歇一天,过来陪陪你。”沈秋草听了,顿觉有一股特别的温情涌上心头。两人便一起忙碌着。丢丢见这边热闹,也不玩了,跑过来帮着抱白菜。陈露蹲在那里,把白菜上的黄叶子一片片掰下来,再拿切菜刀将那白菜根贴着菜帮削了,修好一个就码放在沈秋草身边。沈秋草坐在木凳上,在一只大木盆里哗啦哗啦地洗,再将洗好的白菜放进开水锅里烫。陈露修完白菜,拿铁钎子去翻动锅里的白菜,一边把烫好的白菜浸到冷水盆里降温,捞出后沥去水,摆到一口大缸里,摆一层撒一回花椒粒,再努力地按实,干得十分起劲。按菜的时候,她两只胳膊伸得直直的,一下一下,很用力的样子,随着用力的节奏,胸前的奶坨就悠晃得厉害,隔着衣服也看得很清楚。丢丢见了,觉得有趣,就跑过去缠着陈露要吃奶。原来,小东西爱恶作剧,平时老缠着沈秋草吃奶,竟吃上了瘾。其实,有什么奶可吃呢,瞎嘬嘬罢了。陈露正一下一下按着菜,见丢丢那涎着脸的无赖样,禁不住噗嗤一笑:“都四岁了,还厚着脸皮要吃奶呢。”沈秋草笑着对陈露说:“看那小东西的可怜样,你就糊弄糊弄她吧。”得到沈秋草的鼓励,丢丢越发放肆地纠缠起陈露来,居然将一只手伸到她怀中,两只小眼睛亮亮的,里面溢满了期待,微张的两片嘴唇似乎已尝到了奶水的馨香。“这小臭无赖!”陈露笑着打了一下丢丢不安分的小手,自己却一粒粒地解开了衣扣。

看着丢丢拱在陈露怀里一本正经的模样,沈秋草一瞬间忘情地呆在那里。于是,有种暖暖的东西从她心头缓缓流过,那东西是什么,她说不清,但知道那是好东西。许是一种生命的元素在汩汩流动吧?她觉着自己那颗干涩的心给什么滋润着了,眼前的日子仿佛充满了潮乎乎的气息,教人有种微醉感,很是舒服。

沈秋草恍然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什么一直想着陈露了。

陈露身上确乎有种汩汩流动的生命热流,而这,正是自己所渴望的。她又想到潘凤梅,进而想到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,那就是,阮大可为什么对潘凤梅那么着迷,为什么对自己渐渐敬而远之了呢?啊,明白了,明白了,阮大可所迷恋的,不也正是潘凤梅身上那股蓬勃的生命活力吗?不错,小城人都知道,那女人风s放荡,声名狼藉,那又怎么样?多年来,正是她火一样的生命活力教那么多男人沉醉其中,即使像阮大可这样有见识的男人,不也照样在她面前失去理智吗?别的且不说,潘凤梅首先是将自己做成了个真正的女人。她在拼命地做女人,是做女人啊!沈秋草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,那悲哀深不见底,似乎要将她未来的日子统统吞没。她知道,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潘凤梅那样的活力,也做不来潘凤梅那般妖娆妩媚的情态,那么也就是说,她大约永远也没有机会了,先前所谓的等待,只不过是一个白日梦、一个心造的乌托邦罢了。

丢丢早已结束了她的恶作剧。恰好傻哥从门缝伸进头来,喊她一起跟着到月明湖采蒲棒去,说那里的蒲棒教秋霜打得红通通的,满湖岸都是。小东西正玩得发腻,便一溜烟地跑出去了。

陈露系好衣扣,面带潮红地坐在那里准备继续腌白菜。

沈秋草的腌白菜其实不过一时兴之所至,此刻,经历刚才一番惆怅,已是意兴全无。沈秋草看着陈露说:“我身子乏了,咱歇歇吧。”就拉陈露进了屋。沈秋草一p股坐在那只竹椅上,再也不想动一下。陈露见桌上摊开一本古书,拿起来一看,翻开的一页是苏东坡的《前赤壁赋》,便说:“你家蒋白风还读古文儿呢。”沈秋草懒懒地说:“跟他老子一样,爱念个之乎者也,文不文武不武的。”陈露甩掉鞋子,躺在长沙发上,又拉过一条薄毯盖了,捧着那本书胡乱地翻看。看着看着,她竟睡着了。

沈秋草却一丝困意也没有了。她还没完全从低沉情绪中走出来。她失神地望着陈露。平时鬼精鬼灵的陈露睡着时竟那么憨态可掬,两只脚蹬出薄毯外面,一头乌发散乱着遮住半边脸,剩下的半边睡得红润起来,腮边的酒涡浅浅地旋着,须留心才看得见,窄窄的弯眉下,黑忽忽的睫毛一动一动像要冲谁发笑。沈秋草看着也不禁微微一笑。她想,这么一个可爱的女人怎么曾是个撒野的泼妇呢?哄得满城风雨的和大胡子的j情难道是真的?前些天听邻人窃窃私语,说陈露又将莫小白拉下了水,一个老太太还神情诡异地说陈露是狐狸变成的精,专门迷男人,一迷一个倒。说实话,沈秋草对街谈巷议一向不大相信,但事关陈露,她心里就拿不准了,或者说,她内心深处是基本认可那些传言的。陈露的嘴很响地吧嗒几下,大约是做梦在吃什么。那前胸凸起的地方,透过粉色薄毯,随着沉酣的呼吸正在生机蓬勃地起伏,像一小片粉色的波浪,一波一波地涌动。望着浮起落下的粉色波浪,闻着打陈露身上飘来的甜熟的体香,沈秋草直觉得心中一阵冲动,她特别想抱一下眼前这个女人,她是想将这个蓬勃的生命拥抱在自己怀里,好去更深切地体味生命。但她不能。她努力克制住这个荒唐的念头。她轻轻捉住陈露一只脚,想把它送回薄毯里,可一经握在手里,便不愿松开了。她感受到了那脚掌上的血脉在隐隐搏动。她就那么静静地握着,教那生命的律动透过手掌,透过胳臂,传递到她的心头……不知过了多久,陈露动了一下,沈秋草一惊,马上松了手。她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。陈露并没有醒来。她又去看陈露甩落在地上的那双漂亮的女式皮鞋。鞋子是很细很柔软的那种,前头像笋一般,尖尖的,横斜在那里。她望着,竟出了好一会儿神。她想起老蒋说过,当年他看上自己,正因为先是看到了自己那双漂亮的绣花鞋。老蒋因一双鞋子看上她并娶了她,给了她近二十年刻骨铭心的记忆,那些年月里,她活得并不开心,但作为女人,却时时感受着生命之河的冲决激荡。她想,眼前的陈露,是否也曾凭借这双鞋子,获得过某种生命的冲击呢?她想得入了神。待回过神来,见陈露看的那本书已掉到地上,书的封面赫然亮出个核桃大小的“戒”字来。那是蒋白风的爷爷的墨迹。蒋一雄曾对她说起过,他年轻的时候,老头子在这本书封面上写下这个字,对他说:“什么时候把这个字读懂了,人生也就悟出了大半。”沈秋草拾起书,把这个黑突突的“戒”字看了又看,仿佛这个字一下子变得神秘起来。她呆呆地望着这个字。“戒”什么呢?她读不懂,也不想读懂它。陈露翻了一个身,脸背过去了还睡。这个女人真能睡得着啊。她该睡得着的,她现在已不是过去那个陈露了,她的心似乎已了无牵挂。沈秋草想,陈露该是读得懂这个“戒”字吧?

陈露终于醒了。她见沈秋草瞪着两只眼睛看她,觉着奇怪,便迷迷糊糊地问:“你在看什么呢,大姨?”沈秋草笑着说:“看你啊。”陈露问:“看我?我有什么好看?”沈秋草不无戏谑地说:“你还不知道吧?你读得懂那个‘戒’字啊。”就把那本书递给陈露,用手指着封面上那个大大的“戒”字给她看。陈露疑惑地看着那个“戒”字,如堕五里雾中,不知沈秋草跟她打的什么哑谜。

东方欲晓度假村的选址勘测、建筑设计等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就绪,接下来的备料施工各项即将全面铺开,不过此时甲乙双方的诸多关系大都理顺,工程显得头绪清晰了。蒋白风把一些具体事情交代给有关人员,自己想从纷繁的杂务中摆脱出来。堂堂副镇长老像个办事员似的,那哪行!

近些日子他总觉心里有份牵挂,又想不起牵挂着什么,坐在那里常常走神。

这一天,他把案头几项要紧的事安排好之后,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抱着胳膊闭目养神,想好好儿理一理接下来的工作。正想着,传达室老葛头送来报纸刊物,指着报纸说:“看看,三个歹徒连续作案,抢了八辆出租车,杀了十个人,这也忒邪乎了。”蒋白风附和着说:“是啊,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歹徒。”老葛头边往外走边说:“必是都没地儿关饷了呗,找不着饭辙,一动邪念,可不就入了这条道儿?”蒋白风随手拿起那份报纸,看了看这起抢劫杀人案,心说,国有企业不景气,下岗人员越来越多,再就业又那么难,形势不容乐观啊。他想起刚提出东方欲晓度假村的设想时,那几个镇领导都忧心忡忡的,看来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,自己手上托着小城几万口人的饭碗,还真要稳妥谨慎些,领导者做决策不是儿戏啊。

翻过报纸来,他被一则标题吸引住了,标题写着:《老年心理孤独已成当今社会一大痼疾》。蒋白风心里一动,急忙去看全文,看过之后他恍然明白,原来这些天心里一直牵挂的就是他妈!

这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度假村他吃过饭就忙,忙完了就睡,出来进去的只问问吃喝冷暖,至于他妈整天想些什么,愁些什么,他就摸不准了。说摸不准也不对,他知道他妈心里一直想着阮大可,要说愁事,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,那就是阮大可和潘凤梅打得火热,把他妈冷落在一边,这后半生的归宿多半要泡汤,肯定够她愁的。他心疼他妈。眼见得人渐渐憔悴,曾经那么年轻秀美的身姿面容,如今已现出老态。工作上,蒋白风处理再繁难的问题也没感到过力不从心,可在这小小的家务事上,他却一筹莫展。劝妈想开吧,怎么开这个口呢?何况妈和阮大可两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;责备阮大可?那又没道理,人家爱跟谁来往就跟谁来往,关别人什么事?不闻不问任其发展吧,这俩人时冷时热的,中间又c个潘凤梅,到哪里算一站呢?蒋白风颇感头疼,他想,那报纸上说的真对,老年人还的确就成了社会问题。

忽然,他想起那个离休的老市长上午给他打过一个电话,东拉西扯的,没谈什么要紧事,主要是打听他妈的情况。“老市长他……如果……”他心中若有所动,扭头跟秘书说一句“我回趟家”,起身就走。

回到家进门一看,他妈正在屋里剪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纸,拿曲别针卷门帘呢。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摆弄着,偌大的屋子显得空空荡荡。看蒋白风进来,沈秋草笑一笑,依旧卷她的门帘。蒋白风稍感意外,便问:“眼看天冷了,您还卷什么门帘呢?”沈秋草不应声,依旧默默地卷她的门帘。蒋白风走过去,坐在他妈对面,看着他妈细心地把那塑料纸缠过来,绕过去,又说:“您何苦费这功夫呢,咱花钱买一个不就得了?”沈秋草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卷,卷好一节儿之后,才平静地说:“我就想自己找点事做。”蒋白风说:“您要是嫌寂寞就看看电视。”沈秋草说:“我嫌那些节目闹。”又说:“不用惦记我,你那么忙。”蒋白风又问:“丢丢不在?”“来了,又跑出去了。”蒋白风埋下头,也帮着往曲别针上卷塑料纸,开始两个怎么也卷不好,沈秋草笑着教他卷了一个,他便能自如地卷来卷去的了。蒋白风不再问下去了,他想让气氛融洽些,好谈谈自己想说的话题,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。沈秋草就讲起他刚出生时,如何瘦弱不堪,没有奶吃,饿得直哭。又讲起他爸爸六几年如何偷偷地到外地去卖红伤药,后来文革中被造反派打断肋骨,自己如何偷着去找阮大可。沈秋草语调很轻,很暖,讲到阮大可时,她便停住不讲了。

蒋白风静静地听。他又想起他妈常常哼唱的那只不知名字的歌儿来,那幽怨的曲调教他心里想起来就憋闷。他停住手,看着他妈,颇费踌躇地问:“您还记得……我爸救过的那个地下党吗?”沈秋草说:“前些时候不是来过吗?还为你当副镇长的事费了心。”蒋白风斟酌着说:“那是个很有修养的老干部,看样子身体也相当不错。”停了停,又说:“上午他跟我通了一回电话,挺关心咱们,还特意问到您。我跟他详细介绍了您的情况,他很高兴,说这几天要来看望您。”沈秋草警惕起来:“看望我?他什么意思?”蒋白风笑嘻嘻地说:“不过就是看看嘛。他在电话里跟我讲,他不久前刚刚没了老伴,一个人在家挺闷的,也想趁机出来散散心。”沈秋草瞪他一眼:“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?”蒋白风赶紧说:“没有,没有。”蒋白风略微沉吟一下,又小心地说:“看到您那么寂寞,我心里真不好受……等人家来了,您也看看嘛。”沈秋草苦涩地一笑:“我知道你是个孝子,是替妈着想的,可是——”她说到这里顿了顿,“可是我实在不想就这么打发了自己的后半生。”那语调淡淡的,可在蒋白风听来,却是那样凄凉。沈秋草抬头看看蒋白风,见儿子满脸的失望与无奈,心里有些不忍,就说:“好吧,就请他来坐坐吧。”蒋白风听了,脸色稍稍缓和一些。他想,走一步看一步,也许两人见了面事情会出现转机。

他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,就起身要回办公室。在他刚要走出门的时候,沈秋草忽然叫住他,说这两天头又发晕,让他路过阮大可那里问问,除了天麻丸还吃点什么药。蒋白风答应着走了。

沈秋草一边慢慢地做活,一边等阮大可。她料定阮大可必定会猜出她并不头晕。其实她教阮大可来也不为别的,就想和他说说那个老干部。

果然,蒋白风一开口,阮大可就已心知肚明,知道沈秋草又是在撒谎,他沉吟着说:“这种年纪的人经常头晕可不能大意了,如今这心脑血管疾病越来越往低龄化发展,四五十岁正是多发期。”蒋白风说:“那还要麻烦您给看看。”阮大可点点头,说:“要看看,小心些总是好的。”就忙拾掇了药箱奔蒋宅而去。

两人见了面,沈秋草迫不及待地告诉阮大可,市里一个离休的老干部要来看她。说完了就看着阮大可,坐在那里等他的下文。阮大可嘬着牙花子,慢条斯理地说:“按说呢,在别人眼里看着咱俩挺合适的,可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,有毛病。都这个岁数了,那个毛病还改不了。咳,怎么说呢,总归是我对不起你。”阮大可将语气一转,冲沈秋草十分诚恳地说:“你年纪渐渐大了,也该寻个依靠了,儿子是靠不住的,等以后结了婚,当婆婆的就成了多余的人,到那时再想辙,可就晚了。你想想是这个理儿不?”沈秋草听了这话,拿眼睛定定地看着阮大可:“你是说——”阮大可说:“面对现实吧。如今我也没辙了,那个潘凤梅整天热火朝天地围着我转,我是想推也推不开了。唉,人到这一步,什么也说不得了,一句话——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沈秋草啊。”

事情早在意料之中,但这层窗户纸捅破与不捅破是大不一样的。不去捅破,那还有梦可做;一旦捅破,连梦也没有了。

沈秋草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。完了!一切全完了!二十年的等待啊!二十年,一点点屈指数着光y,仔细掰着日子,走到今天,竟是这样一种不堪的结局!这一刻,她反倒没有了恨,甚至也没有了哀怨,她心里只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。她喃喃地说:“我早就该知道的,我怎么能比得过潘凤梅?她教哪个男人听话,哪个男人会不乖乖地听呢?我——我还幻想有那么一天……唉,我怎么那么傻呀?”看到沈秋草这个样子,阮大可羞愧无地,他劝慰着,声音透出苍白:“其实,白风的想法是对的,那孩子比咱想得周到。你是该好好儿考虑一下,这件事关系到你的晚年……”“晚年?!”沈秋草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脸上有一行清泪簌簌地滑落下来,“我还有晚年吗?”阮大可也落了泪:“秋草,你不要这样。”沈秋草拿出手帕擦着眼泪,之后,无力地朝阮大可摆摆手,说:“我只希望,你今后好好儿对待潘凤梅,她……也是个女人啊。”说完,用手示意教阮大可走。阮大可无奈,只好背起药箱迟疑着走出去。背影依然宽厚,脚步依然阔大,但却是从未有过的迟疑与落寞。

沈秋草站在那里,看着,听着,又是满眼的泪。当院门被阮大可哐当一声关上时,她那颗心顿时像被人摘走了一样。与此同时,她觉着,属于自己未来的那片天空一瞬间暗淡下来。

那个离休的老市长果然如期来到小城。他在蒋家流连了一日,情绪极为兴奋,直到天色将晚,才恋恋地离开蒋宅。

沈秋草自始至终都很平静。脸也平静,心也平静。她是真的平静,既不去想与阮大可之间那已然无望的未来,也不去想与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老头子会有什么结果,可以说,她对这个老头子异乎寻常的热情根本毫无感觉。儿子蒋白风频频送来的眼神她是看得很清楚的,儿子的心情她也完全能体味到,然而,对此她只能抱以苦笑。人生不是小孩子做算术,一加一未必等于二,尽管看起来这个“一”与那个“一”能够累加到一起去,但这个“一”也许是浸透着痛苦的,那个“一”也许是溢满了欢乐的。沈秋草想对儿子说,人生更多的时候其实不是方程式,而是不等式。她还想对儿子说,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爱,而不管结局如何,那份爱将永记心头,没有什么可以取代。

邻人们对停在蒋家门口的那辆高级轿车并没怎样理会,可以说是浑然不觉,因为来这青砖大院找蒋白风办事的人多着呢,哪一级别的都有。对车上下来的那个沉稳的老者也没谁去留意。

但有个人对这一切是极为关注的,这人就是阮大可。

他自那日听沈秋草说起这个老干部的事,便一直留心蒋宅的动静。这天上午他路过这里,正碰见这辆轿车嚓的一声停在蒋家门口。他转身走进路边的留香茶馆,坐下来,要了一杯清茶,慢慢呷着,眼睛却瞄着蒋宅。刚才在路上,见老市长走下车来,他的嘴角还浮起了一丝讪笑,心说:“人是太老了点。”这会儿心里渐渐沉静下来,不禁又想:“身体看来还好,样子也沉稳,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。”他心情暗淡了一刻,随即自嘲道:“我这是c的什么心呢。”算还茶钱,便踱出留香茶馆,起身回家了。

傍午,丢丢带傻哥来家里玩,阮大可听丢丢学说,傻哥朝蒋家门口那辆车扔了两个石块,将车玻璃砸出一个d,紧跟着挨了司机几个脆脆的嘴巴,亏得沈秋草给劝开了,傻哥才抱着脑袋逃出来。阮大可审视一回,果然见傻哥脸颊上还隐约留存着浅红的掌痕,便哄着傻哥,教他今后不要惹是生非。见傻哥一脸茫然,张大了臭嘴打哈欠,那样子并无一丝痛苦,也看不出对他人的劝慰有怎样的回应,阮大可顿觉百无聊赖起来。因莫小白在,午饭自然是他下厨c持,那四菜一汤还滑利爽口。阮红旗仍一如既往地饭来张口,只破天荒地夸赞几句莫小白的厨艺,看着老爹略显消沉的神色,关切地问几句,终是不得要领,便专心吃她的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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